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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的看得十分真切,绝不会错。”
“此人现在何处?”
“他见小的识破了他,便着脸下楼去了。”
“好,你多盯着些个。”
张四维说着返身回到房里。他的那些门生以为管家找他说家事,所以并不在意,都还在那里等着他回来传授“掏墙法”。谁知他一回来,看了满座的佳肴,忽然摇了摇头,笑道:
“今儿个中秋节,谈什么正事儿,乏累得很。老夫记得这楼上有卖唱的,李植,你去叫两个来,咱们一边听曲儿,一边饮酒赏月,岂不快哉!”
众门生一听,都心知有异,却也不敢追问。只见李植已是一溜烟地跑下了楼。
就在张四维与其门生在玉蟾楼上宴集之时,另有一拨人也先后乘小轿来到东四牌楼南边的勾栏胡同。他们是冯保、梁梦龙和王篆。这个梁梦龙是万历开朝以来的第四任户部尚书,不但与张居正有同年之谊,且与冯保交情很深。王篆在漕运总督任上干了六年后,于万历七年从扬州回到北京,升任为都察院右都御史。都察院的一把手为左都御史,右都御史为副,但两个都御史的职级一样,都是正二品。张居正任次辅的时候,这个王篆就是他夹袋中人物。由于张居正的关系,王篆与冯保也相处得不错,特别是张居正死后,王篆为了寻求新的靠山,与冯保靠得更近了。这样三个显赫人物之所以选择在中秋节的夜晚来到勾栏胡同,为的是寻访一位异人。
却说这勾栏胡同,本属元朝大内御沟栏旧址,故名。当时,紧挨着御沟栏,曾建有一处达官贵人的巨宅。元朝灭亡,这巨室成为废第。大明开国后,元旧宫的一些宫女僦居于此,将废第的后花园版筑翻新,改建为一座庙宇。庙内供奉了一尊钢铸坐式女像,它通高四尺八寸,方面含笑,姿容秀美,头向左偏,顶盘一髻,插花两枝,身着短袄,盘右股,露莲钩,右臂直舒做点手势,屈左股,左手握莲钩,情态妖冶,楚楚动人。传说这样子是根据元大内所藏花蕊夫人绘像浇铸而成。因此,人们将这座庙直呼为花蕊夫人庙。久而久之,为了称呼方便,便简略成夫人庙。不知从何时起,这座夫人庙竟成了妓女的祖庭。京城锦绣之地,天下尤物,于斯为盛。因此,这夫人庙的香火,一年到头出奇的兴旺。俗传八月十五拜太阴——妓女们视太阴为本家吉神,夫人庙铜像更被看成是太阴化身。每年的中秋节,京城中的风尘女子便相邀着到这座庙里拜神。届时这条胡同内,熙熙攘攘走的都是妖艳女子,引得许多浮浪子弟都兴抖抖赶到这里来一饱眼福。
冯保一行相邀来此,倒不是学登徒子做猎艳之行。他们是闻听夫人庙的住持妙尼的大名,特地前来拜访。
传说这位妙尼年轻时颇有姿色,也是当红名妓,后年长色衰屡遭变故,便削发遁入空门,在山西真空寺闭关修行多年。一日烧开水,不小心烫伤了手臂,痛得一声惨叫——就是这一声叫,让她顿悟破了禅关,竟得了天眼通的异禀。通过辨音辨影,言人吉凶祸福往往十分灵验。今年夏天,夫人庙的尼姑们听说她的大名,便把她从山西请来北京当主持。自她入住夫人庙,京城多少缙绅人家的贵妇人都跑来找她测灾问命,打听流年。回回都能被她说得八九不离十。如此一传十,十传百,妙尼的名字便响彻了京城,不单是女士,就是找她的贵人大老也渐渐多了起来。徐爵听说之后,便向冯保推荐。自张居正去世后,冯保脑子中的危机感一直挥之不去,去白云观抽了一支下下签,心下更是怏怏不乐。正有心重新问命,听徐爵一吹嘘,就动了心思要来拜访,于是决定趁中秋节放假往夫人庙走一遭。他本没有邀梁梦龙与王篆,怎奈这二人都提前给他府上投了大红拜帖,要请他中秋夜里一起赏月。冯保不便推辞,只得一搭两就,请他二人一同前来。
为了掩人耳目,三人都换了青衣角带的居常便服,乘了两人抬的小轿前来。妙尼住在夫人庙的后院,属于“香客莫入”的清静之地,冯保到来之前,徐爵早就给妙尼送了一百两银子,嘱她今晚再不要接待别的客人。因此,当冯保一行从莺声呖呖笑语频频的俏佳人丛中好不容易挤进后院时,眼前不觉一爽。只见这小院约半亩见方,靠近前院挡住山墙的是两棵团团蒙蒙的桂花树,此刻暗香阵阵直是沁人心脾。靠里院右角,用石条砌得整整齐齐的八角形围栏里生长着一棵盘龙虬枝的古藤。藤叶葳蕤差不多遮蔽了半个院子。藤架下,摆了一张八仙桌、几把四出头的官帽椅。一位头戴观音帽,身穿对襟滚边青素衣的尼姑面对前院正身而坐。她身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小尼姑,一个执拂,一个执剑,这排场亦佛亦道,叫人捉摸不透。看见客人进来,那尼姑便挪了挪椅子站起来,领头的徐爵趋前一步,对冯保介绍说:
“这位就是妙尼师父。”
“阿弥陀佛!”
妙尼向客人打了个稽首。徐爵又指着冯保对妙尼介绍道:“这位是咱家老爷,这二位是咱家老爷的朋友,一个姓梁,一个姓王。”
因为保密,徐爵不肯暴露三人的真实身份,妙尼也不追问,只点点头,招呼客人坐下,让小尼姑给他们沏茶。桌上没有燃烛,借着满庭月色,冯保打量与他隔桌对面而坐的妙尼,只见她身材微胖,鸭蛋样的下巴颏儿微微有点翘,因为光线暗,倒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,只觉得她双眸晶亮,想她年轻时必是一个美人胎,冯保呷了一口小尼姑新沏的茉莉花茶,言道:
“久闻妙尼师父大名,今日,老夫得便与两位朋友一道前来造访。”
妙尼浅浅一笑,答道:“老身离开京城四十年,如今再回来,发觉这红尘之地越发风俗浇薄了。”
“师父离开京师四十年了?”王篆插话问。
“是呀,老身二十八岁离开,如今都六十八岁了。”
“这倒真看不出。”王篆备感惊奇,叹道,“咱还以为师父只有四十来岁呢,您保养得真好。”
“什么保养,”妙尼摇头一笑说,“日食三餐,夜眠一觉,无量寿佛。”
冯保把话题儿扯回来,对妙尼说:“师父方才说京师风俗浇薄,老夫深有同感。”
“是啊,你看外院这些人,说是来拜太阴,有几个诚心的?在花蕊夫人铜像前还唧唧喳喳笑闹不停,转身离庙,就越发没有规矩了。”
妙尼是听到前院传来的打情骂俏声而有感而发的。徐爵接过话茬儿说:“老师父说的是。外院那些俏佳人,平常都娇滴滴的,线疙瘩挨着都喊痛。其实,她们又有几个生了好命?话又说回来,她们命好也不吃这碗饭了。”
“你这位府君的话也有偏,不能一竹篙打翻一船人,风月场中也有好人。”
妙尼这一驳,徐爵马上想起她也是妓女出身,顿时后悔失言,忙遮掩说道:
“师父所言极是,咱家老爷听说师父通过辨音辨影,能察人祸福,百无一失,想见识见识。”
“老身近些日子乏累得很,眼神儿不济了。不过,几位施主大老远地跑来,也不好扫你们的兴,老身权且试试。”妙尼说罢,便对身边拿着拂尘的小尼姑说,“你去禀告前头行院,让她布置布置。”
小尼姑领命去了,妙尼便请客人吃茶点。这当儿,只见几位女尼在两棵桂花树间支起了白纱屏风,屏风里头的外院后廊下的八角宫灯也都点亮了,人在后廊中走,白纱屏风上便影影绰绰,徐爵指着屏风问:
“妙尼师父,您从那影儿可以看出人的祸福来?”
桌上没有燃烛,借着满庭月色,冯保打量与他隔桌对面而坐的妙尼,只见她身材微胖,鸭蛋样的下巴颏儿微微有点翘,因为光线暗,倒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,只觉得她双眸晶亮,想她年轻时必是一个美人胎。
“试试吧。”妙尼说着把四位客人睃视一遍,又选中徐爵说,“还是有劳你,到前院找个女孩儿,让她从后廊走一遍。”
“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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