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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苏头这边乐呵呵地出了明善堂,那边苏妙真也提了裙裾从屏风后头绕出来,见苏问弦坐在椅子里皱眉不语,心头的喜气去了两分,小心翼翼问道:“怎么了哥哥,可是有哪些地方不妥?”
苏问弦似是被她的话惊醒,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,苏妙真走到他面前站定,殷勤奉茶,苏问弦接过道:“我只是在想,我妹妹妙真的小脑瓜是什么做的,居然有这么些奇思妙想。”
他这话可谓是心境的真实反映。苏问弦和苏妙真书信往来的这些年,也看得出苏妙真是个伶俐活泼的性子,她在信里时不时拿一些儒家经典与策论时文的问题来问他,最初苏问弦还以为是苏观河借机考自己,后来慢慢发现,竟是苏妙真自己好奇。
“我就是喜欢琢磨这些东西,哥哥你晓得的,我看不进去那些女四书,也学不好琴棋书画或是歌舞曲艺,只能拿了这些闲书闲事……”苏妙真高兴,稀里哗啦就如倒豆子一般,“这些日子我天天琢磨这事儿,连针线也静不下心来学,于嬷嬷还罚了我几次呢,说我散漫……要是我生作男子就好了,这些礼仪针线忒没意思,我要是男子,保不得……”
他第一反应不过是以为奇技淫巧,但真真她却看到了其中的长远,想到了这有助于平民百姓进学向上,有助于囊中羞涩的儒生刻苦读书,乃至广开民智……待她出嫁,几个夫君如何能喜钻研这些东西的妻子。难怪母亲总也念叨着要她和二妹学习。
伯府嫡女,学的就应是女红诗书,修的该是德容言功……可她统统学个大略,又在不该的地方上用许多心思。
苏问弦又想起,那《贞观术士录》险些让傅云天刨根究底。当日他读那那话本,虽觉有趣,但万万没料到会如此得受人欢迎,以至于市井之间,口耳相传,现下无人不知这“安平居士”的名声。
还有“李县令听妻善言,三兄弟智取藤精”一节里头,那李县令的妻子为着丈夫的仕途出谋划策,被自家母亲知晓骂了一顿,反而辩解道:“咱是女人,难道就没个真知灼见了,凭甚么不许咱过问他在外头的事了,就是这长孙娘娘,也时不时劝谏皇上呢,可天底下谁说她不贤惠了,您女儿若是个痴傻愚笨的也就算了,既然肚子里有些主意,说给夫君听又怎么了……”
旁人看了,或许只以为是一段插曲,可他知晓这话本出自谁手。真真难道不就是要借着李县令妻的口舌,来抒发胸臆么?
昨夜小秦楼处,读过这话本的子弟们在议论此处时,多半都道“这李县令妻虽有能耐,可我顺朝不比前代,女子还是安守内室的好,李唐一代的女人们过分放肆恣意,才会出个武氏,夺取了李唐江山……”
琴棋书画学好了,可以红袖添香,略懂外务,也能辅佐夫君。但若是像真真这样,不但要懂,还要去做,那就……
“哥哥,做女儿家真是太没劲儿了。”苏妙真说到兴起,把那真心话也吐露出来,一讲完意识到花厅内空气凝滞,苏问弦半晌不语,忙回神,盯向苏问弦。
苏问弦搁下景德窑天青茶盏,缓缓道,“这话,可不能再说了……你年后也该豆蔻十四了,不能再任性妄为,还是好好跟着母亲学习怎么主持中馈……至于这话本,也别费笔墨,我不会再……”
他话没讲完,就见苏妙真一脸震惊,不可置信颤声,“哥哥,你,你怎么突然这么说,我哪里做错了?”
苏问弦苦笑,劝道:“真真,你到底是个女子,女子就该本分,你行事之处已有出格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见她一贯弯弯的杏眼此时竟然蓄满泪水,“我怎么不本分了,我学那些劳什子三纲五德,我日日都要做绣活,每天闷在院子里,在哥哥你看来还不够本分守礼吗?”
“三纲五常如何能被你这么轻贱?”苏问弦冷下嗓音,在几案上重重一拍。
那景德窑天青茶盏登时轱辘两下,翻腾在地,只听哗啦一片,“咔嚓”几声,瓷碎满堂。
还溅了几滴水渍在苏妙真裙边,只见苏妙真没防备,吓得一退,正正好踩上那碎瓷片上,险些栽倒,“呀”一声,委屈看向苏问弦。
苏问弦情急之时忘他习武后气力远胜旁人,此刻打翻茶盏惊吓到苏妙真,他心里一软,抓住苏妙真的葱白手腕,又柔声道:“大户女子都是如此,也不单你一个,安于室是女儿家的德行,你这样下去不定哪天惹出风波……规矩就是规矩……”
苏妙真用力甩开苏问弦的手臂,下意识高声反驳:
“于嬷嬷都说我在规矩上是罕见地得体……你是个男人,要是投了女身,成天见闷在这深宅大院里后,再来给我说这些规矩女训!”
苏问弦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剧烈——他不知这规矩女训是苏妙真来这世上后,最难忍受的东西——刚要抓住她再分说,却见苏妙真擦了擦掉落的泪珠,一拔腿转身跑了,起身欲追,就听苏妙真唤了丫鬟,稳着嗓音,“绿意蓝湘,我们走”,苏问弦快步过去,堪堪得了个背影。
苏问弦在门槛边踱步半天,还是觉得苏妙真现下在气头上,再等等去解释为好。
进了花厅,见躺在案几上的那本《贞观术士录》第二卷,苏问弦一时心潮澎湃,苦笑连连,连如意儿进来怯怯问句“爷,刚刚见五姑娘泪汪汪地走了,可是有了口角”也没听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