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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阳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劫难,里头粮食已绝,外头黑压压所来的队伍却不是杨寄所领的西府、北府军,而是桓越的大军。
战马咴咴,旌旗猎猎,象征桓氏的白色大旗,却因连日奔波,显得污浊发灰,在阴惨惨的冬季薄日下,连翻飞都显得如同浑浊的浪头一般。
桓越所乘的,是皇帝的车驾,而他自己,黑狐裘的钟形斗篷裹着素白的象征帝王之尊的衮服,戴着通天冠,使自己的视线能清楚地望到远方。而他的形象,也一样被其他人一眼瞭望得清清楚楚:皮肤被凛冽北风吹得白得发紫,一缕发丝被风卷着,忽而在他耳边,忽而在他额角,眯着眼睛,下眼睑郁青,紧抿着的嘴突然一张,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气,然后举起手中的长剑,对着历阳城的南门喝道:
“皇甫氏无德,杨寄无信!朕苦心孤诣,欲拯救万民于水火,建国安邦,奈何小人作祟!”
对于他,这是拼斗的最后一场大仗了。
论理,他也并不笃信杨寄,在他看来,这个来自寒门的小滑头,好赌悭吝,肚子中没有诗书,头脑里缺乏谋略,在朝在野更是一无奥援,可谓是百无一用。前一阵杨寄带着二十万大军沿江而上,各处他的探马都告知:这支名为“北府军”的队伍,多是流民和囚犯组成,军容不整,军纪散漫,用刀戟用得还没有锄头顺溜,所到之处,粗言秽语,赌博之风盛行。而军队与之小战,往往是一触即溃。桓越怎么也料不到,这是杨寄故意示弱,引诱自己上钩。
等反应过来,已经晚了。自己前脚刚走,杨寄后脚就到了荆州。他的那些流民军队,打起来战斗力惊人。而早已厌战的荆州军民,听说这支队伍里上下和睦,不愁饭吃,羡慕不已。败了几次,居然一夜征人尽望乡,哗变起来,杀掉了将官,投降了杨寄。荆州一溃,连锁反应似的,旁边的郡县纷纷投诚。
杨寄所到之处,那帮子贼囚犯的队伍居然不抢不烧不奸不淫,弄得老百姓也极其欢迎。西边一路易主,杨寄竟然胜之不武,把桓越留下的十万守军尽数吸纳,而桓越带出的二十万大军就孤悬在外了!
桓越急急召集分散到各路的军队,时机已经晚了,回救荆州简直是个笑话。他只能以攻为守,一路南下,抢在杨寄的前面破历阳,破建邺,运气好的话,局势说不定还能翻转来。
他的金根车已经风尘仆仆,驾前的六匹白驷打着喷鼻,四蹄都是乌黑的泥水。“历阳已经困了两个多月了?”桓越问道。
得到肯定的答复后,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得色:“两个多月……前次,长江航道截断,粮食运不到这里;再前,兵荒马乱的,历阳就算趁秋收抢了些粮回去,这会儿估计也吃光了。广陵和盱眙如何?”
广陵和盱眙尚在抵抗,但也明显力量不足。桓越道:“二十万人,留十万主攻历阳,余外分成两路,一取广陵,二取盱眙,胜利后渡江取三吴,环围建邺,也让皇甫家的人尝尝饿肚子、吃人肉的滋味。”他白得泛紫的脸颊露出一点僵硬的笑意,很快随着他口中逸出的白色雾气一起,被冻结了。
城里此刻是真到了粮绝之时。郡牧衙署的粮仓已经放空了,存下的螃蟹也吃得差不多了。路上,常有人走着走着就突然摔倒,然后就不动了。易子而食的惨闻只怕也不远了。
沈沅瘦了一圈,圆脸型不变,下巴却已经尖了。衙署的仆妇有气无力回报道:“米麦还够三天,螃蟹还有二十来只。”
阿盼居然学会了新词,抱着母亲的胳膊摇摇:“阿母,饿!饿!”
那张酷肖沈沅的小圆脸,双下巴也消失了,胳膊上藕节般的肉肉也消失了,大眼睛水汪汪的,好像在哭,摇着母亲的胳膊:“饿!饿!要‘啊呜’!”
“啊呜”是阿盼表示要吃东西。沈沅哄了半晌,对那个仆妇道:“多掺点榆树皮磨的面儿吧,全用麦屑煮粥,太浪费了!螃蟹留着,一只蟹,总够一个人撑一天,不要贪图口腹之欲,白白糟蹋了。”
阿盼扭股糖似的:“嗯!不要!要啊呜!”
“乖!阿父到了,螃蟹算什么?给你吃白米饭、热汤饼、香猪肉、大肥鸡……想吃多少,吃多少!”沈沅画了好大一个饼,听得阿盼怔怔的,把小手指含在嘴里吮吸着,口水顺着手指流下来,袖子都快湿了。
连那仆妇都觉得惨然,低声道:“要不,投降吧。小娘子再饿下去,怕……”
沈沅扯出冷冷的笑意:“投降能有活路?后头还有广陵、盱眙、三吴、秣陵和建邺,桓越正少个杀鸡儆猴的鸡。不屠城,桓越拿军饷养我们这么多人?我们熬了那么久,要是最后关头熬不住了,所不同的就是由饿死变成砍死罢了。”她最后说:“如果这是命,我认!这年头,谁活得容易?我不怕!”
说话间,外头的嘈杂声响了起来,沈沅神色一懔,问道:“去看看,怎么了?”
没多久,仆妇便回来了,脸已经煞白:“攻城了!原来是八万,这会儿又加了十万……”沈沅的脸也白得雪一样,半晌道:“一会儿,我去看看。”
“这外头……”
沈沅笑笑道:“还能更坏么?左不过死!那些螃蟹不留了,米麦也不留了!架起锅来,我亲自为前线守城的将士做羹汤!”
她也饿得头晕眼花的,但此时,突然有了力气。挽起袖子,洗净双手,叫仆妇把灶膛下的柴火吹得旺旺的,她站在那口直径四尺多的大铁锅前,用心地做螃蟹羹。这或许是最后一次,周围郡牧署的人们一片肃穆,静静地看着这或许属于“破釜沉舟”的一餐。
几十只大瓦罐,裹着饭焐子,运到历阳城四门。打开外头的稻草焐子盖,里头的羹汤还是滚热的,再打开瓦罐盖子,一股扑鼻的鲜香弥散在空气里,大家都觉得嘴里湿津津的,忍不住地暗暗咽口水。
他们的中领军夫人,毫无贵妇的架子,一身布衣,挽起的棉衣袖口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,连一根最细的绞丝银镯子都没有佩戴。“来!尝尝我的手艺!”
南城门下,便是黑压压的桓越大军,十七八万人虎视眈眈,等着用他们的巢车、抛车、云梯……来破这座坚固的古城墙。可是雉堞上头、各个哨楼,大家其乐融融地喝一碗羹汤——接下来会战死?——管他!喝了热汤再说吧!
粮食不足的情况下,每个人能分到的羹汤只有浅浅的小半碗。汤里有莼菜叶子,有荠菜秧子,有半枯的苜蓿草,有磨成粉的榆树皮,还有少量的陈黄米和杂豆子。但是羹汤中带着浓郁的鲜香,碧绿的荠菜碎叶,散发着清冽的味道,磨碎的胡椒和茴香,使汤汁热腾腾的。而其上浮着金黄色的蟹油,偶尔还能捞出赤红的蟹黄、透明的蟹膏或雪白的蟹肉,就连橙红色的蟹甲,也带着浓郁的滋味,有幸捞到一块含吮,亦是大快之事!
沈沅毫无架子,坐下来捞了一碗,慢慢从蟹螯中剥出肉喂到阿盼嘴里。一片唏哩呼噜声中,有人笑眯眯问:“夫人,这叫什么羹?”
沈沅笑道:“我们秣陵的小饭馆,叫它‘大甲汤’,我想,螃蟹又唤作‘横行将军’,就叫它‘得胜将军羹’岂不也很贴切?好不好吃?”
“好吃!好吃!”到处是热羹汤白蒙蒙的蒸汽,清浅的日光撒上去,折射出幻妙的七色光,映出蒸汽后头那些汗滋滋,却又笑眯眯的年轻士兵们。
他们的称呼都变了:“杨嫂子,你的手艺真好!要是得胜汤吃完,咱打赢了这一仗,嫂子再给咱们做这汤,好不好?!”
没有人觉得这应该是最后一餐了,连沈沅也忘记了,历阳城只怕再找不出一粒米来,吃完这锅羹汤,他们不是赢,就是死!
大家乐呵呵笑着,浑然不顾城下一触即发的战况。又一个看着阿盼把整个脸都埋进大海碗里,舔着里头的汤渣子不肯撒手,便招招手说:“小女郎,来叔叔这里吃!叔叔这里还有!”阿盼“噔”地抬起头,探着脖子看了看,果然看见还有一层稠厚的羹底,而且里头居然还有一块赤红的蟹黄!她欢呼一声,顾不得母亲在后头的声声呼唤,迈着两条腿,飞奔到那人面前,毫不客气把脸又埋进去,大吃大舔起来。
“嫂子,”那人摸摸阿盼毛茸茸的小脑袋,突然说,“为了历阳,为了咱们的父母儿女,为了像小女郎这样的孩子,咱们拼了!”他转过身,取了自己的弓箭,用全力拉到满月一般,往城下一箭放出。最前方一面灰白色的“桓”字大旗,硬木旗杆中箭,一下子由中间“咔嚓”折为两截,那面大旗,鼓着波纹,一下子栽到了地面。
城上城下一阵死寂。旋即,战鼓声大作。
决战,开始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