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烟笼寒水,绕过石桥乌篷,将个苏州城绘得恍若泼墨山水。
青年蹲下身,手指在河中划过一道凌波。抬头间,前方水岸,茶楼喧嚣隐约可辨,教坊曲目清雅,昆山小调,唱得依稀是那段“江南逢李龟年”。
青年神色怔怔,喃喃道:“落花时节又逢君,又逢君......”一时若有所思,忽而自嘲一笑,起身甩掉手中水珠,整了整肩上行囊,上了石阶。
此际隆冬腊月,街上人烟稀少,唯独满街酒肆茶馆,虽是清早,却早已人声鼎沸,伴着烟火飘香,管弦呕哑,热闹非凡。
青年边走边看,感慨着重回故地,将这繁华烟火品入心中,隐约闻得身后马蹄声碎,两旁茶肆早有人举目凝望。回头望去,只见一辆马车由身后缓缓驶来。那马车装饰华贵,玉勒雕鞍,香车华彩,车帘用了江南苏绣上等锦锦缎,精雕细琢,不似寻常人家。
茶肆中几阵骚动,有人细声道:“这般马车,却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?”另一人瞧热闹道:“观你是外乡面孔,岂不知咱江南刺绣名家仲家。”旁人道:“今日是腊八节,寒山寺烧香还愿的日子,仲掌柜每年都要去烧香还愿,想来,那马车中坐的,定然是仲掌柜无疑。”
此话一出,旁边众人眼前一亮,齐赞道:“也不知是仲掌柜还是那仲府老太君,这老太君我却见过,端的是......”后话喧嚣,顿时湮没在人声鼎沸中。
青年让在路边,目送马车远去,他在寒山寺住了四五载,江南刺绣第一名家仲家耳闻已久,做的是丝织生意,又以刺绣之技名满天下。据传,那仲掌柜执掌江南刺绣一百三十八家行当,又是皇商特许,早年还曾做过礼部员外郎,亦算是江南一带的风云人物,只不过,他这般穷酸书生,自然与这等人物并无交集。
九冬清寒,青年公子穿巷过桥,眼见寒山寺近在眼前,仲家车马早已停在寺庙门口,庙前小沙弥见他回来,喜不自胜,上前一把拉住他道:“师兄,你可算回来了,方丈师父眼看就要圆寂了!”
青年公子伫足一愣。他是方丈晦空禅师收的俗家弟子,便因一次参禅论道,他以《佛说造塔功德经》中“诸法因缘生,诸法因缘灭。”诉说对诸千世界因果看法,让老和尚大为震惊,认定他深得慧根,百年难遇,从此一改多年修成正果心愿,一门心思要这徒儿出家为僧,承其衣钵,为此循循善诱,从佛家大道讲到个人荣辱,从好言相劝到威逼利诱......各种坑蒙手段无所不用其极,他防备多年,身上早已长了十八个心眼儿。闻言讶然道:“怎么又要圆寂了?老和尚搞什么鬼。出家人不打诳语,觉明你可不许骗我!”觉明一脸笃定,边推着青年公子直奔后院禅房,一边唠叨道:“这次铁定是真的,师兄,骗你我是那个,师叔都探过鼻息了,说是有气进没气出,大概是快登西方极乐,阿弥陀佛的,离佛主不远了。”
青年公子将信将疑,被觉明推着撞开禅房门一看,只见一老僧盘膝坐于僧榻之上,双目紧闭,面若死灰。青年公子伸手探鼻,只觉老僧气若游丝,不似佯装,心头一慌,忍不住跪地轻言细语道:“师父,师父!”
老和尚恍若未闻,良久缓缓抬眼,气息羸弱道:“徒,徒儿,你如何回来啦?”青年公子柔声道:“弟子出门游离,如今已过一载,便回来了,只是未料,我刚回来,师父您却,是徒儿不孝......”
老和尚微弱哼声道:“什么,已经三载了,怎如此之快?”青年公子道:“师父,不是三载,是一载。”老和尚哼哼道:“嗯,七载就七载,回来得倒也及时,为师好歹还能见你最后一面。”
青年公子见老和尚已然糊涂,心中忍不住一酸。老和尚清咳两声,有气无力道:“可惜,为师修行半生,到最后,心愿难遂,只怕免不了带着遗憾离去了。”
这话颇为熟悉,青年公子闻言怔神,抬头看着老和尚,若有所思,缓缓起身,握住老和尚手,平心静气道:“师父,佛曰,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既是求不得,便让他随缘如何?”
老和尚听此一言,急咳起来,摇头道:“徒儿,为师别无所求,此番心愿由来已久,却简单得很,老衲众弟子中,也就你能帮为师完成此心愿了。”
青年公子摇头叹息道:“师父,昔日佛陀率众僧返迦毗罗卫城,到尼连禅河的娑婆树下,佛陀便圆寂,终没至迦毗罗卫城,是为佛陀终生遗憾。然于佛而言,未至,便是至了;未成正果,便是修成正果。师父乃得道高僧,有此遗憾,百年之后,世人提及师父,必然也会以此传为美谈。”
觉明站在青年公子身后,伴着唉声叹气,听得青年公子款款一语,一个劲给老和尚使眼色,出言道:“师兄,师父时日无多,此乃遗愿,师兄何不先答应师父,也好让师父早登极乐。”
话音未落,老和尚也道:“就是就是,你看老衲时日无多,今日只怕是回光返照,所谓人之将死,其言也哀,为师只怕......”话音未落,狂咳数声,直咳得面红耳赤,眼看着接不上气来。
事已至此,青年公子心底了然,寻思着老和尚装都不会装,将死之人还这般话多,大概天底下也就他一人了。开始顾左右而言他,插科打诨。老和尚犹不死心,强行又卖惨了半晌,眼见这徒儿王八吃称砣——铁了心,终于耐心耗尽,一改适才气若游丝姿态,跳起老高,一个栗子敲在青年公子头顶,拂袖喝道:“刘晗卿,你这不孝逆徒,为师苦口婆心,小王八蛋竟然视若罔闻;你既然看破为师伎俩,还在这装腔作势,当真可恶,不如咱们师徒一心,同归于尽吧。”
觉明赶紧一把抱住师父,口中呼道:“师父不可,不可犯了嗔戒啊!”老和尚气急败坏,一跳老高,被觉明拦腰抱住,双腿在空中一阵乱踢,张牙舞爪道:“你别拉我,今儿老衲豁出去了。”觉明哪里肯放。刘晗卿趁机开溜,耳畔犹自听到禅房中老和尚叫嚣:“今日若不是你拦着我,你看我不和他同归于尽,你信不信我真跟他同归于尽。”觉明回道:“嗯嗯,对对对,师父一言九鼎,自然说到做得到。”
刘晗卿撇撇嘴:“又想诓我,老和尚这......还得道高僧呢,也不知哪里高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