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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中火炉烧得愈发旺盛,就差将乌篷顶烧出个窟窿。刘晗卿全身裹成粽子,抱着火炉瑟瑟发抖。昼澜强忍笑意,面上似笑非笑道:“刘公子护人周全,小女子好生钦佩。”
刘晗卿神色闪避,强词夺理道:“我,我那是人有失利,马有失蹄。”昼澜噗嗤道:“那,这番失蹄,可还安好?”刘晗卿撇过脸去,忽而咳嗽道:“按姑娘方才所说,金陵陆家与姑苏仲家同为江南刺绣大家,但技不如人,江南大半生意都让仲家占去,陆家不服,便施歹计,从仲家拿走了仲家祖传至宝《绣玉卷》,欲以此提升工艺,打压仲家,是也不是?”
昼澜收了笑意,点点头道:“仲家祖上虽是以谋臣助先帝开国,但刺绣与丝织工艺却是数代相传,前朝便已名扬天下,所谓‘天下刺绣看苏绣,苏绣之首看仲绣’朝野皆知。多年来,仲家主导江南丝织与刺绣一行,虽是一家独大,却也知开枝散叶的道理,常常与其余诸家亲密合作,多方帮衬,希望苏绣能引领天下四大刺绣之首。奈何这世间总有居心叵测之徒。那陆家不过是江南一刺绣小作坊,掌柜陆元龄原是仲家学徒,无意间偷得一招半式,便出去自立门户。此事本是遭人唾弃之举,但仲老爷念及旧时情谊,不忍断人生路,力排众议,便让陆家生存了下来,偶尔甚至派出学徒前往陆家,为其排忧解难。若换了知恩图报之人,只怕至此感恩戴德,不说结草衔环以报,好歹念及仲家的好。但那陆元龄本是个贪心忘恩之人,他那儿子陆思弦更是个奸诈狡猾之辈,父子二人沆瀣一气,先是以各种卑劣手段,将江南一带小作坊挨个收购,趁势做大,而后做空市场,垄断生丝,逼得江南丝商与他合作,江南几家丝织刺绣商家前往商谈,又被陆家携威逼迫,短短三年时间,竟让江南七家丝织商户破产的破产,改行的改行,陆家趁势低价收购,一时间实力大增,隐隐有与仲家分庭抗礼趋势。”
刘晗卿见她神色有愠,知道她心中对此事深恶痛绝,听她继续道:“一年前,陆家公子陆思弦借着与四小姐婚约之便,到陆家拜见老太君,竟对老太君下药,趁老太君迷糊之际,坑骗到仲家祖传至宝《绣玉卷》。那《绣玉卷》乃仲家历代先祖对刺绣工艺的手札心得,仲家如今刺绣之技皆出于此,陆思弦骗得《绣玉卷》后,以此相要挟,先是要钱要铺,而后要权要人,最后干脆贪心不足,欲制仲家于死地。”
她双手紧握,想来回忆陆家手段,内心极度挣扎,忽而一叹道:“我自小长于仲家,仲家于我,便如自家一般。陆思弦如此行径,我如何能忍,便想着替仲家取回《绣玉卷》。没想到陆家有高手坐镇,若非我逃得快,只怕已遭遇毒手。”
刘晗卿总算搞清楚昼澜受伤经过,道:“原来你与仲家如此亲切,难怪那日说到仲家小姐,你那般愤愤不平。”
忽而若有所思道:“陆家既然是学徒起家,按理说与仲家天壤之别,仲四小姐又怎会和陆家有婚约在身?是何缘由。”
昼澜闻言一叹,道:“此事我不想多提。”刘晗卿只当提及她愤慨之事,不再言语。
船中一时静谧无声。昼澜抱膝发愣,良久方道:“陆家虽是落魄,早年也曾是江南望族。陆家祖上曾与仲家有同窗之谊,昔日仲家先祖助先帝夺取天下,多年南征北战,极少归家,家中孤寡老小,便都托付陆家帮忙照顾,陆家先祖顾念同窗情谊,多年照看两家,无怨无悔,待到仲家先祖衣锦还乡,陆家先祖终因操劳过度,一病不起,临死前,只将其子托付给仲家先祖照看,便是陆家如今的家主,陆元龄。”
她说至此,朱唇轻咬,叹了口气道:“那陆元龄自小在仲府长大,仲家先祖待他胜似亲身骨肉,可陆元龄此人天生要强,便是在仲府长大,也是处处争强好胜,容不得别人比他好,仲家先祖为此时长教导于他,但想到他是故人骨血,终究不忍过度责罚。陆元龄见这义父对自己溺爱,更加肆无忌惮,仲家先祖无法,先是将他送到私塾,而后又送去军中历练,陆元龄皆是偷奸耍滑,不讨人喜。仲家先祖左右再三,加上此时朝中变故,仲家先祖辞官归隐,重新做起丝织刺绣生意,便将陆元龄送去作坊历练,传他生意经。未料那陆元龄做别的不行,做起生意来却是得心应手,短短两年时间,竟将仲家刺绣店铺扩大数十家。仲家先祖见他走上正途,心中宽慰,替他娶了亲事,待到陆元龄初为人父,仲府刚好又生了四小姐,仲家先祖一高兴,便亲口定下了这门娃娃亲。想着九泉之下见到好友,也可瞑目。但他万万没想到,这陆元龄竟是狼子野心。”
刘晗卿道:“莫非,这陆元龄一切都是装的?”
昼澜点头道:“仲家先祖在世之时,陆元龄尚能老实本分,待到仲家先祖过世,陆元龄顿时露出狐狸尾巴。他先是将仲家各店的钱财做空,大半转到自己名下,又以仲家名义收购地段商铺,转手便将商铺换上陆家招牌,然后挖走仲家店铺伙计,一时间将仲家三十七家店铺置于瘫痪险境。”
她说得简略,刘晗卿大致能想到其中情景,道:“这般行径,不怕同行谴责么?”
昼澜冷笑道:“那是自然,仲家是江南丝织刺绣界翘楚,商会领袖,同行自然不齿与陆家的行径,幸得仲家老太君出面,力挽狂澜,才使得仲家转危为安。但老太君念及陆元龄终究是养子,自己从小带大,不忍断他生机,便放了他一马,只是这事后又哪里想到是农夫与蛇。”
刘晗卿心中恍然,没想到仲家与陆家还有这层渊源。喃喃道:“如此看来,那仲四小姐却也是个苦命之人。”
昼澜未料他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,嘿嘿一笑道:“我且问你,若今日受伤的不是我,而是仲四小姐,你待如何?”刘晗卿哪料到她如此一问,摆手道:“豪门千金,哪里会来受这般苦!”抬头见昼澜神色落寞,忙道:“若真是仲四小姐,那我也会救,佛门弟子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。”
昼澜不再言语,抱着双膝,神色寂寥。想着此次取回《绣玉卷》不成,只怕打草惊蛇,陆家以后防备更严,想要故技重施,恐怕难如登天。刘晗卿见她心事重重,有心宽慰道:“其实,要取回这《绣玉卷》,到也并非难事。”
昼澜摇头苦笑道:“谈何容易。若以力取,陆家如今豢养家丁,广收江湖游侠巨寇,高手如云,便是江湖上的各门各派,对其也需礼让三分;若以智取,陆思弦深谙兵法,广通谋略,若非如此,陆家如何能从街头小贩,一跃成为金陵首富。”
刘晗卿若有所思道:“你且说说,你们都用过什么方法去夺取《绣玉卷》?”
昼澜蹙眉冷然道:“刘公子,若要羞辱仲家,不如直接羞辱我便是。”
刘晗卿见她面有嗔色,摇摇头道:“昼澜姑娘误会了,所谓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,我既说取回《绣玉卷》并非难事,便有我的办法,只不过,姑娘需得先告诉我,你们都曾用过什么办法,如何败的。”
昼澜将信将疑,心中却想:“不知如何,与他相处虽才几日,但他既说有办法,我便总愿意信他。”想了想,便将这一年如何软硬兼施,智取力敌之策捡要紧说了。刘晗卿细细听完,道:“如此看来,想要取回《绣玉卷》,只怕是要将陆府拆了才行。”
昼澜说了半晌,竟得这样一句,气得白眼一番,当即便要不理此人,忽听刘晗卿道:“我有一事不明。陆思弦既已得到《绣玉卷》一年有余,为何至今都没有动静,陆家在刺绣一行也不见有丝毫进展,他在等什么?
昼澜冷哼道:“那是因为《绣玉卷》中,有一最重要的收针他不会。所谓‘一绣三万六千针,一针收拢万物生’。都说仲家刺绣之技天下无双,一则归功于《绣玉卷》上,仲家历代先祖的精心专研,心得体会,最重要的,便是这最后的收针之技——‘绣玉九针’。若说丹青有画龙点睛之笔,那刺绣也有这锦上添花之针。便是这一针下去,山河湖海,方有波澜;飞禽走兽,才得灵韵;花鸟虫鱼,乃有朝气。”
刘晗卿听得恍然道:“陆思弦既能得到这《绣玉卷》,却学不到‘绣玉九针’,莫非有什么玄妙?”昼澜道:“‘绣玉九针’为仲家秘传之术,向来是只传每一代当家之人。或是至亲子女,《绣玉卷》中并无记载。陆思弦虽已拿到《绣玉卷》,却差了这最重要的一环,但即便如此,陆家只要将《绣玉卷》潜心专研,假以时日,未尝不能有新的突破,到那时,只怕仲家终归难逃被吞并的风险。”
刘晗卿道:“如你所言,以陆思弦之智,只怕你夺回《绣玉卷》也无济于事,他必然早命人抄了备份,以防万一。”
昼澜听他一说,心若死灰,颓然道:“如此看来,只怕此间劫数逃不过了。”
刘晗卿笑道:“也不尽然,既是死局,便当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”昼澜神色哀怨,惨然微笑道:“如何个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?”刘晗卿道:“却不知,仲家如今何人会绣玉九针?”昼澜想也不想道:“这还用问,自然是仲四小姐。”刘晗卿道:“那,就得让昼澜姑娘叫上仲四小姐,和我来演一出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