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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朽的五德始终之说,本来是为齐闵王、燕昭王准备的……”
马车上,毛发衰白的邹衍叹息着,与侄儿邹奭说起了当年的往事。
那是二十多年前,齐闵王十三年(公元前288年),秦王稷和齐闵王这对冤家突然放下嫌隙,相互交换相邦,相约共同称帝,秦王稷为西帝,而齐闵王为东帝!
春秋战国时僭越称王者层出不穷,但称帝,这是亘古未闻的事情。虽然齐闵王很快在苏秦劝说下放弃称帝,但食髓知味,再次称帝的念头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。
齐闵王雄心勃勃,想要完成他父亲齐宣王“朝秦楚,莅中国而抚四夷”的壮志。一脚踢开陈旧的周朝,做超越一般君王的东帝,相当于是改朝换代了,到时候肯定要做出许多制度改变。
为了迎合齐闵王,稷下学宫作为齐国官方顾问,也少不了为未来的帝制运动奔走。
那时候的稷下先生们各显其能,先是儒家假托周公之名,写了一本叫《周官》的书献给齐闵王,作为东帝朝廷的新官制参考。身为阴阳家的代表,邹衍也不甘示弱,便提出了五德始终论,为齐闵王称帝,取代周朝寻找理论依据……
然而好景不长,还不等这些理论付诸实践,齐闵王就因为倒行逆施,搞得稷下先生们众叛亲离,纷纷出走。
齐都临淄有个叫狐咺的学者直言批评齐闵王过失,被闵王杀死在檀衢刑场上,从此百姓心中不再服从闵王;齐国宗室中有个叫陈举的,因对国事直言不讳,也被闵王处死于东城门外,齐国宗族从此与闵王离心背德。
邹衍也忍无可忍,又听说燕昭王广求贤才,重用郭隗、乐毅,便认定燕昭王是他实现主张的明主,于是毫不犹豫地投奔了燕国。
他那在齐国时没派上用场的五德始终论,便稍加修改,转而用于燕国了。
邹衍大胆提出,王朝更易兴衰,是五行在其中起到周而复始的循环运转。黄帝等五帝时代为土德,夏朝为木德,商朝为金德,周朝为火德。很明显,取而代之的朝代和前朝存在着“五行相克”的关系。那么再往下推,取代日益衰微的周天子的新王朝,必然是“水德”……
他这套说辞,完全是为燕国量身定做的!因为燕国身处北方,北方属水,正好对应了水德!
那时候,燕昭王笼络天下贤才,几乎占领了齐国全境,天下最强大的三个国家,便是秦、赵、燕,甚至苏秦还提出过让秦为西帝、赵为中帝、燕为北帝。
虽然这个三帝设想随着苏秦在临淄被车裂而告吹,但燕国国势如此强盛,难免燕昭王不生出雄心壮志来,所以邹衍的学说正中他下怀,他立刻为邹衍执帚扫地而相迎,筑造碣石宫请他讲学,还拜他为师……
此刻回想回去,那是邹衍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时光了,那时候1的他,也是满心希望燕国能一统天下。
邹衍又是一声叹息:“可惜啊,昭王早逝,其子惠王开始重蹈齐闵王败国之覆辙,猜忌乐毅,任用骑劫,失去齐地,禁锢忠良……”
燕惠王没有其父的壮志,对邹衍并不看重,再加上一些小人作祟,于是邹衍就被抓了起来。当时邹衍十分冤屈,在大牢里嚎啕大哭,当时正是夏季,不料竟然飘起了大雪。邹衍入狱本来就有很多人鸣不平,再加上这种怪异的景象,于是大家纷纷为邹衍求情。燕惠王见状,也就只好放出了邹衍……
虽然得以活命,但邹衍已对燕国失望透顶,六月飞雪中,他带着弟子侄儿灰心丧气地离开了燕国,开始了周游列国的历程。
本来还抱着能遇见一两个明君,继续兜售自己理念,谁料放目望去,天下的君王,大多数是昏君,他们奢淫无度、不讲德行、祸及黎庶,即便有一两个贤明的,也很快死去,后代不肖,人亡政息。
邹衍屡次失意后愤愤不已,他有感于齐闵王、燕惠王的昏庸误国,邹衍痛定思痛,便在五德始终说上再添一笔,将其扩充到了十数万字,继承了《洪范》《春秋》中对灾异的记载,甚至是《墨经》里关于天罚的理念,认为君主施政态度能影响天气的变化……
“旱涝之灾,乃政教不施之应。君明臣贤,则风调雨顺。”
邹衍的目的,早已不再是用阴阳五行来解释这个宇宙天地的构成,而是希望用它们来作为五德始终的理论依据,让为君者产生惧怕心理,从而节制倒行逆施……
一时间,天下的谏臣都在用邹衍的理论劝诫君王修德,邹衍的名声又响亮起来了,再次被齐王田法章邀请回来,让他做国老。
邹衍已对学术无甚兴趣,连学宫祭酒也不愿意去争,他本以为自己的后半生,会在历下老家平静地渡过去,谁料今日去安平君府拜访,巧遇赵国质子长安君。
此子的确如侄儿所言,聪慧过人,那一番”物质三态“之说别开生面,让邹衍大为惊异,但后面却有点不对劲了,长安君将神秘的降雨原因抽丝剥茧,彻头彻尾地分析一番,让邹衍心生恐惧!
没错,是恐惧!
“儒家说,孔子作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,但若是有人公开说,春秋上面所载,大多数是孔子个人之见,甚至根本不是事实,还有乱臣贼子会畏惧么?”
邹衍将这件事看得无比严重。
同理,若是将雷霆雨露,旱灾洪灾都说成是自然现象,并被君王将相们接受,那邹衍兜售了十几年的“五德始终”“天人灾异”,岂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笑话了!
过去三四十年里,邹衍经历了数次失败的入仕,眼见如今五德始终论渐渐深入人心,被列国君主所接受,他们阴阳家也凭借此说,日益成为齐国显学,他本人甚至还得到过秦王的礼遇邀请,岂能因为一个赵国质子的妄言,就半途而废?
于是邹衍板起脸,对邹奭道:“长安君虽然口口声声说,他是基于老朽的阴阳五行说,才想出物质三态之阴阳变化的,但实际上,此说却与老朽的五德始终相悖!雨露雷霆,本是天事,妄图以人智来解释,摒弃了天意人心的作用,真是狂妄至极!”
邹衍对长安君的印象,一下子变得奇差无比,邹奭冷汗直冒,他也不清楚,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地步,讷讷地说道:“其实,长安君之说,也并非全无道理……”
“老朽可不管他所说有无道理,是真是假。”
邹衍却十分冷淡,对他而言,阴阳五行之说,都是为他的五德始终政论服务的,至于事实?不重要!长安君今天谈论的东西,可是能挖他根,绝他后的!
“此说若是流散出去,势必对我派不利……”但方才邹衍试图让长安君放弃“谬论”,却遭到了婉拒,此子看上去毕恭毕敬,十分无害,可却坚决无比……
邹衍想了想后,下定了决心:“你去告知学宫内的弟子门生,凡是持此论者,皆是吾辈之敌,可鸣鼓而击之!”
他冷冷地想道:“老朽倒是要就看看,稷下诸子,到底是信我邹衍的人多,还是信一弱冠孺子的人多!”